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胡克非
發(fā)于2024.7.29總第115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2021年3月，國際奧委會主席選舉中，作為唯一候選人的德國人托馬斯·巴赫，毫無懸念地成功連任。同年7月，作為申辦2032年夏季奧運會的唯一城市，澳大利亞城市布里斯班毫無懸念地獲得主辦權(quán)。
布里斯班獲得奧運會主辦權(quán)后，巴赫公開表示：“當前，已有相關方對2036和2040年奧運會表達了申辦意向。而2040年距現(xiàn)在幾乎還有20年，我不記得在一屆奧運會的前20年里，我們曾處于過如此有利的位置�！�
但事實上，作為4年一屆的體育盛會，奧運會前景堪憂。整體上，對舉辦奧運會感興趣的城市越來越少，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巴赫本人，早就看到了其中潛藏的危機。
改變或被改變
前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離任前曾公開對媒體表示，無論是誰接手國際奧委會，都將面臨一個挑戰(zhàn)：那就是如何在世界經(jīng)濟不景氣的情況下維持奧運會的高質(zhì)量。
2013年9月，德國人托馬斯·巴赫從6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為第9任國際奧委會主席。在1976年奧運會上奪得男子花劍金牌的他，也成為第一位曾經(jīng)奪得過奧運金牌的國際奧委會主席。
奧運學者、福建師范大學體育科學學院教授王潤斌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稱，巴赫上臺恰逢奧運會的動蕩時期，自從奧運會選擇擁抱商業(yè)體育和職業(yè)體育，奧運會在經(jīng)濟效益和國際影響層面都收獲了成功，但一些商業(yè)體育和職業(yè)體育中如假球、黑哨等異化傾向也開始在奧運會中體現(xiàn)，雖然國際奧委會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卻很難根除。
另一個隱患則是，奧運會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舉辦成本越來越高，給不少主辦城市帶來了難以承受的負擔。甚至有觀點認為，成本過高間接剝奪了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城市舉辦奧運會的資格。所以，羅格曾倡導奧運瘦身，將一些落后且觀賞性差的項目踢出奧運會。
“但由于奧運項目調(diào)整關系重大，砍掉和加入新項目都需要艱難的評估和博弈，所以直到羅格卸任，這事都未獲推進�！蓖鯘櫛笳f。
除了上述兩點之外，奧運會面對的更嚴峻的問題則是，年輕人對于奧運會的熱情在降低。最初，國際奧委會面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是舉辦青年奧運會，但從結(jié)果上看，于事無補。
而年輕人熱衷的電子競技多次被呼吁進入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但是國際奧委會始終對于電子競技持有謹慎態(tài)度，這讓不少年輕人認為，奧運會落伍了，不再和自己當下的生活相關。
奧林匹克文化推廣人、收藏家侯琨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奧林匹克百年以來最重要的核心宗旨是弘揚奧林匹克精神，推廣奧林匹克文化，而奧運會是奧林匹克精神和理念的載體。四年一屆的奧運會，就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某種符號化的儀式感。
保證各國有足夠的動力和興趣來申辦奧運會，保障奧運會如期、順利舉行，是奧運會能否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因素。
巴赫曾經(jīng)提起過自己的座右銘，“改變或被改變”。他不允許奧運會在自己的任期內(nèi)持續(xù)出現(xiàn)衰敗的跡象，不斷推進改革，哪怕過程中遭受巨大非議。
項目瘦身的博弈
從羅格開始，國際奧委會便開始計劃在項目瘦身上做文章，因為精簡項目可以讓奧運會變得緊湊，也直接會讓主辦國在前期投入和運行中的成本和壓力得到緩解。必須對已有的項目進行“斷舍離”，是巴赫上任后重要的任務和工作。
《奧林匹克憲章》規(guī)定，夏季奧運會男子項目至少要在四大洲75個國家和地區(qū)廣泛開展，女子項目至少要在三大洲40個國家和地區(qū)廣泛開展。同時，該項目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要得到國際奧委會的承認，才有可能被列為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
對于奧運項目的調(diào)整，侯琨有著多年研究，他認為這項工作很難完成。
“一些我們當下認為觀賞性差的項目，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甚至是作為奧運會最初的9個初始項目產(chǎn)生的。通過130年的奧運發(fā)展，它們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參與基數(shù)，各國都對這些項目進行了布局，這樣的項目即便是如今觀眾不再愿意欣賞，它也很難被趕出奧運大家庭�！�
1896年第一屆奧運會中誕生了9個大項，分別是田徑、游泳、舉重、射擊、體操、擊劍、網(wǎng)球、古典式摔跤和自行車。侯琨認為，這9個大項的奧運地位無法撼動。
“有人說不喜歡舉重，但這恰恰是奧運精神中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體現(xiàn)，人類通過不斷訓練和比賽，挑戰(zhàn)物種的極限，這和奧林匹克文化教育所希望傳遞的內(nèi)容是相符的�！�
在王潤斌看來，除了這9大項目之外，各單項體育協(xié)會市場化、商業(yè)化運作較好的運動，也不太容易被趕出奧運會�！氨热缱闱�，國際足聯(lián)已經(jīng)打造出屬于自己的超級IP，就是世界杯，并且運營出色，在世界各地擁有大量的受眾，這樣的項目奧委會不僅不能刪除它們，反而要盡量確保它們不要退出奧運會。”
這樣一來，可以調(diào)整的項目余地本身就不多的情況下，想要調(diào)整就變得十分困難。“事實上，以羅格為主導的奧運瘦身計劃其實是宣告破產(chǎn)了，在當時奧委會開會討論部分項目減少的時候，羅格并沒有獲得太多支持，因為每個項目后面都涉及相關產(chǎn)業(yè)、體育教育、國際賽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蓖鯘櫛笳f。
侯琨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稱，奧運項目中，柔道、跆拳道、拳擊、空手道、摔跤等交手類項目近年來的爭議較大，不僅參與度較低，還因為交手類項目涉及的比賽執(zhí)法和裁量規(guī)則較為不統(tǒng)一，所以在精簡項目的過程中會被反復提起。
在侯琨看來，部分交手類項目的觀賞性還是很高的，比如職業(yè)拳擊的市場化做得就很出色，但因為遲遲無法和奧運會接軌而飽受詬病。在國際奧委會全會決定撤銷對國際拳擊協(xié)會(IBA)的認可后，國際奧委會沒有認可其他奧林匹克拳擊比賽管理機構(gòu)。因此，國際奧委會執(zhí)委會決定將暫時擱置關于是否將拳擊納入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競賽項目的任何決定。
“奧委會曾經(jīng)以棒/壘球的部分場館閑置為由，在倫敦奧運會中將棒/壘球趕出了奧運會，卻在東京又把棒/壘球請了回來，這是因為作為主辦國的日本，棒/壘球有著較大的群眾基礎和市場環(huán)境，本屆巴黎奧運會中棒/壘球又被踢了出去。目前來看，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棒/壘球還將回來，那這樣一搞，可以說瘦身形同虛設�！蓖鯘櫛笳f。
如果不算拳擊，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目前已有33個大項，與東京奧運會大項數(shù)量持平，比巴黎奧運會多一個大項。
增加奧運會項目，自然可以提升吸引力、開拓新市場，但也會帶來運動員人數(shù)規(guī)模擴大，給主辦方增添負擔和壓力。屆時，倘若國際奧委會堅持將奧運會參賽運動員人數(shù)控制在10500人以內(nèi)，就意味著其他大項需要削減各自的小項和參賽人數(shù)。如此，則必然會帶來新一輪博弈和糾纏。
相比起2000年悉尼奧運會，如今的奧運會項目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兩代奧委會主席倡導的“奧運瘦身”計劃，已經(jīng)成為一句空談。
降低奧運會舉辦門檻
2017年7月11日，前中國短道速滑運動員、國際奧委會委員楊揚曾參加了國際奧委會第130屆全會，在那屆會議上，83名國際奧委會委員一致通過，2024年與2028年兩屆夏季奧運會的舉辦城市同時產(chǎn)生。巴黎與洛杉磯，兩個2024年夏季奧運會的申辦者都沒出局。
會后，楊揚接受采訪時表示，巴赫此前一直私下和委員溝通和探討，雖然仍有委員關心此舉是否符合奧林匹克憲章及下一步的程序是否有相關規(guī)則保障，但總體來說，委員們對這個決議是理解和支持的。
楊揚介紹稱，未來的申辦程序會更加經(jīng)濟、靈活、有吸引力，這樣的變化是為了保證奧林匹克發(fā)展的穩(wěn)定，同時為改革贏得時間。
楊揚所稱的便是巴赫的又一系列改革措施，同時也是無奈之舉。在巴赫的主張下，奧運會不再規(guī)定必須由一個國家舉辦，允許多個國家或地區(qū)聯(lián)合舉辦奧運會，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將某些項目賽事放于主辦城市以外，甚至主辦國以外舉辦。與此同時，申辦奧運會的成本也將減少，國際奧委會考察團考察申辦城市的相關費用和申辦城市參加國際奧委會活動的部分差旅費，將由國際奧委會承擔。這些舉措降低了奧運會舉辦門檻，“小國辦奧運”成為可能，同時也可避免在申辦過程中出現(xiàn)利益輸送等腐敗行為。
資料顯示，2020年之后，越來越多的城市退出了申辦流程，奧斯陸、克拉科夫、利沃夫和斯德哥爾摩中途放棄了申辦冬季奧運會；而漢堡、波士頓和羅馬放棄了舉辦夏季奧運會。
2024年夏季奧運會，只有巴黎和洛杉磯兩個城市競爭，并且似乎沒有城市對2028年奧運會感興趣。最終在巴黎拿到2024年的主辦權(quán)后，巴赫說服洛杉磯拿走2028年的主辦權(quán)。
2021年，通過類似的策略，唯一的候選城市澳大利亞布里斯班獲得了2032年奧運會的主辦權(quán)。為了繼續(xù)吸引觀眾，巴赫還提出了削減申辦和承辦奧運會的成本，避免出現(xiàn)可以預見的潛在危機。
王潤斌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造成奧運會申辦遇冷的原因是復雜的，其中包括過重的經(jīng)濟負擔、短期的城市環(huán)境交通壓力、國際單項體育聯(lián)合會下屬單項賽事的市場競爭、全球低迷的經(jīng)濟形勢等。
“在奧運會的歷史進程中，申辦奧運會的國家往往帶有比較濃郁的訴求和目的，提高本國知名度、增強國民信心、促進旅游和第三產(chǎn)業(yè)發(fā)展，這些都是申辦奧運會所考量的因素，但隨著時代變化，各國對于通過奧運會來實現(xiàn)某種訴求的動力在逐步減弱�！痹谕鯘櫛罂磥�，這樣的變化是歷史的必然。從國家層面來看，各國交往和交流如今更多采用經(jīng)濟手段，對于通過奧運會搭建的平臺的重視程度沒那么高了。
倫敦奧運會、里約奧運會、東京奧運會在籌辦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出現(xiàn)因資金短缺而使得場館無法如期完工的情況。奧運會結(jié)束后，不少奧運場館被閑置也被該國群眾認為是一種浪費，里約和倫敦還曾因為舉辦奧運會產(chǎn)生過部分社會問題，給當?shù)刂伟苍斐闪死щy。
王潤斌介紹稱，美國波士頓、德國漢堡、匈牙利布達佩斯、意大利羅馬都是因為“花費高昂”“恐招致巨額債務”等問題而難以得到民眾支持，最終放棄舉辦奧運會，這才導致最后只剩下了巴黎與接棒波士頓的洛杉磯。
正是因為各國申辦奧運會的興趣逐年下降，巴赫不得不在東道主權(quán)益上給予更多傾斜，來激發(fā)各國申辦奧運會的興趣。
無論是2020年東京奧運會增設的棒球/壘球、空手道、滑板、攀巖、沖浪等項目，2024年巴黎奧運會增設的霹靂舞、滑板、攀巖、沖浪等項目，還是2026年米蘭-科爾蒂納丹佩佐冬奧會增設的滑雪登山項目，都是在東道主的提議下，增設了新的競賽項目。
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棒球/壘球、棍網(wǎng)球重返奧運會大家庭，腰旗橄欖球和壁球首次入奧，這些都是“東道主優(yōu)先”的體現(xiàn)。為了東道主而增設項目后，也變相使得“奧運瘦身”計劃，徹底泡湯。
曾有學者表示，奧運會應該固定在一個城市舉辦，這將使得奧運會的投入和浪費大大降低。王潤斌認為，由一個國家和城市固定舉辦奧運會，仍然是不現(xiàn)實的。競技體育是在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奧運會的要求和標準也是不斷變化的，這意味著任何基礎設施都不可能長期使用。固定在一個城市舉辦，對于奧運會文化傳播和交流也會帶來障礙。此外，想要找到一個奧運會的永久舉辦城市，絕非易事。
擁抱年輕人
高舉改革大旗的巴赫處處碰壁后，又將目光投向了年輕人。在巴赫力主提出的《奧林匹克2020+5》議程中，“更年輕”成為奧運會在未來的15項改革中貫穿始終的理念之一。
巴赫曾公開表示“不能指望年輕人找上門來，我們必須主動作為”。
王潤斌介紹稱，從轉(zhuǎn)播方提供的數(shù)據(jù)來看，近4屆奧運會的轉(zhuǎn)播受眾，觀看人數(shù)年齡逐年增大。國際奧委會多年來對奧運五環(huán)和奧運會等符號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在13歲到65歲的被調(diào)查人群中，對奧運會的認知呈現(xiàn)出明顯下降狀態(tài)。
在此背景下，過去更多出現(xiàn)在街頭、海灘、公園的滑板、沖浪、攀巖等項目進入奧運會項目。王潤斌認為，這些項目具備年輕人中認可度高、組織比賽成本低、賽后場館利于利用等多種特點，但最終能否讓奧運會保持活力，還需要時間進行檢驗。
三人籃球項目進入奧運會，也是巴赫力主的年輕化中的一部分。中國奧運代表隊已經(jīng)兩次組隊參加該項目，并在東京奧運會中拿到了一枚三人女籃銅牌。
對此，中國三人籃球代表隊領隊柴文勝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三人籃球等項目入奧，可以看出國際奧委會在用最大限度去迎合、擁抱年輕人的喜好。
“相比起傳統(tǒng)五人制籃球比賽，三人籃球降低了門檻，比賽進程更多由運動員掌握，既有利于展現(xiàn)球員的技術和判斷力，也更容易彰顯年輕運動員的性格。在一些籃球基礎較弱的國家，這對于讓更多年輕人參與到這個項目中來有很大的好處�！�
柴文勝認為，三人籃球在辦賽模式上也有優(yōu)勢，“多設置在商業(yè)街區(qū)、公園、知名地標建筑等人流量高、商業(yè)發(fā)達、潮流元素聚集的地方，這些地方也更適合吸引路人觀賽，更利于體育運動的傳播和推廣”。
今年7月，國際奧委會突然宣布將與沙特阿拉伯國家奧林匹克委員會合作，于2025年在沙特舉辦首屆奧林匹克電子競技運動會。這一重大轉(zhuǎn)向，被不少人視為巴赫面對電子競技帶來的巨大的影響力和經(jīng)濟效益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和讓步。
近年來，AI技術異軍突起，也受到年輕人追捧。這也被巴赫看中，并納入奧運會的發(fā)展藍圖中。今年5月，國際奧委會在一份聲明中解釋，將在奧運會和殘奧會期間使用一種由人工智能(AI)驅(qū)動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以保護運動員和官員免遭網(wǎng)暴。該系統(tǒng)將實時監(jiān)控所有主要社交媒體平臺上超過35種語言的成千上萬個賬號。
“任何識別出的威脅都將被標記出來，這樣相關的社交媒體平臺就可以有效處理網(wǎng)暴信息——許多情況下，運動員甚至還沒有機會看到這些信息。”國際奧委會說。
在王潤斌看來，但即便是國際奧委會采取了多種接近年輕人的舉動，奧運會的影響力仍然在降低。不僅如此，國際奧委會內(nèi)部暗潮洶涌，在繼任者態(tài)度不明朗的情況下，2025年將卸任的巴赫能否實現(xiàn)他的全部改革目標，目前看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
另外一方面，國際奧委會雖然看上去是個松散的倡導性組織，但很多國家并沒有把它當作單純的NGO組織來看待，而是將其視作市場主體。到目前為止，奧運會之所以仍然有其生命力和改革動力，這才是根源所在。
《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第28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