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輪巴以沖突，已經持續(xù)了近半年的時間。沖突爆發(fā)后不久，美國總統(tǒng)拜登就對以色列展開了一次“旋風訪問”，并成為首位在以色列身處戰(zhàn)爭時期到訪的美國總統(tǒng)。但是，隨著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造成越來越多平民傷亡，人道主義危機不斷加劇，美國對以色列的態(tài)度也逐漸發(fā)生變化。美國非常具有影響力的參議員伯尼·桑德斯早前曾公開呼吁：“美國是時候停止要求以色列做正確的事情了。我們必須告訴他們：除非他們改變路線，否則他們將失去我們的支持。”
以色列要不要軍事進攻加沙南部重鎮(zhèn)拉法市？“兩國方案”是不是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有效途徑？進入3月以來，拜登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就此展開激烈交鋒，美國國會參議院多數(shù)黨領袖甚至公開呼吁內塔尼亞胡下臺。顯然，美國與以色列關系迎來又一個敏感時刻。
戰(zhàn)事僵持，分歧加劇
時至今日，圍繞著持續(xù)近半年的加沙戰(zhàn)事，拜登政府和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分歧已經日趨明顯。拜登以及一些美國國會議員越來越不滿意以色列的戰(zhàn)爭政策，正越來越多地從國內外的政治影響來看待還在進行的這場戰(zhàn)爭。如果以色列繼續(xù)對加沙進行高強度戰(zhàn)爭，導致大量平民傷亡，拜登以及國會一些支持以色列的議員在美國內部會受到更大的抨擊。在大選之年，這是美國政客們所要努力避免的。
在國際層面，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政策在全世界范圍內備受譴責，南非甚至向位于荷蘭海牙的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正式起訴以色列在加沙犯下“種族滅絕”罪行。目前，以色列陷入越來越孤立的國際狀態(tài)，華盛頓對以色列的一味支持也只會讓美國付出更高的國際聲譽代價。這是正在著眼于大國競爭的美國所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美國在向以色列提供軍事援助的同時，也一再給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畫紅線，要求內塔尼亞胡不要讓戰(zhàn)火燒到加沙南部的拉法市，力圖將戰(zhàn)爭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但是美國的這個矛盾政策顯然正在給自己帶來麻煩，因為以色列和內塔尼亞胡也有他們繼續(xù)戰(zhàn)爭的理由。
首先，在歷經去年10月7日的哈馬斯襲擊事件后，迄今很多以色列人對哈馬斯仍然懷有強烈的報復情緒，將哈馬斯特別是其戰(zhàn)斗力量趕盡殺絕，仍然是他們的迫切希望。而且，幾十年來的巴以沖突已經使雙方形成深刻的互相仇恨心理，對于很多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來講，打擊和傷害對方其實存在高程度的正當性，并不會因此而產生罪惡感或負疚感。所以在自己的人質仍然被扣押、哈馬斯的戰(zhàn)斗力量仍然存在的情況下，繼續(xù)對哈馬斯進行軍事打擊，在當下以色列仍然能夠獲得強大支持。本就對巴勒斯坦人持強硬立場的內塔尼亞胡，顯然不會忽視以色列當下的這一民心所向。
再者，內塔尼亞胡也有非常明顯的繼續(xù)戰(zhàn)爭的個人動機。歷經幾十年構筑起來的以色列國民的“安全心理”，特別是相對于巴勒斯坦人的“安全優(yōu)勢”，在去年10月7日的“國家災難”中遭受重創(chuàng)。這使得以色列民眾要求對哈馬斯猛烈報復的同時，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把怒火燒向現(xiàn)任總理內塔尼亞胡。以色列國內要求內塔尼亞胡總理下臺的聲音一直存在。一旦戰(zhàn)爭終結，就“國家災難”的發(fā)生對以色列現(xiàn)任政府進行問責勢在必行，作為政府首腦的內塔尼亞胡難辭其咎。更何況，多年來他本就已經是官司纏身，2022年再次任職以來推行的司法改革已經嚴重分裂了國家�？梢灶A見，戰(zhàn)爭結束之日，也很可能就是內塔尼亞胡本人臨難之時。
這樣看來，內塔尼亞胡的確有繼續(xù)戰(zhàn)爭的理由和動機。因此，盡管拜登在3月7日的美國國會國情咨文演講中對以色列展現(xiàn)出強硬立場，并在3月9日接受采訪中明確給以色列畫了不要攻打拉法市的戰(zhàn)爭紅線，但是內塔尼亞胡對來自美國總統(tǒng)的要求采取了無視的態(tài)度。3月15日，內塔尼亞胡批準了以色列軍方對拉法市的作戰(zhàn)計劃。3月17日，內塔尼亞胡更是直接宣稱，“國際壓力”不會阻止以色列在拉法發(fā)動進攻。
對拜登一再公開強調的要以“兩國方案”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內塔尼亞胡也給予拒絕。在內塔尼亞胡和很多以色列人看來，目前不是談論“兩國方案”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繼續(xù)摧毀哈馬斯的戰(zhàn)爭。如果此時以色列宣布接受“兩國方案”，會被視作對“恐怖主義”的獎賞。
為何呼吁內塔尼亞胡下臺？
在加沙戰(zhàn)爭和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上，內塔尼亞胡和拜登已經陷入日益明顯的沖突境地。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3月14日，美國國會參議院多數(shù)黨領袖舒默直接對內塔尼亞胡的領導地位發(fā)出挑戰(zhàn)。這位美國最高級別的猶太裔官員呼吁以色列舉行新的選舉，稱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空中和地面攻擊縱容導致加沙平民傷亡的行為，正在將全球對以色列的支持推向歷史最低點。舒默還認為，內塔尼亞胡讓他的政治生存優(yōu)先于以色列的最佳利益。
舒默的上述言論發(fā)生在美國副總統(tǒng)哈里斯、他本人和其他國會議員剛剛在華盛頓會見內塔尼亞胡的主要競爭對手本尼·甘茨之后。本尼·甘茨的這次訪問遭到內塔尼亞胡的譴責，舒默的上述言論更是遭到以色列方面的猛烈回擊，甚至連內塔尼亞胡的政治對手、前總理貝內特和甘茨也認為，舒默言論是干涉以色列內政之舉。
但是，美國也有很多人支持舒默的言論，認為作為參議員他有必要為美國納稅人發(fā)聲。畢竟，根據(jù)奧巴馬政府和內塔尼亞胡政府2016年達成的協(xié)議，美國目前每年向以色列撥款38億美元。針對以色列方面強調自己是獨立國家、美國不能干涉以色列內政的說法，在美國社交媒體上有很多人留言提及以色列接受的美國大量援助，言下之意是美國有權關注以色列的相關政策和行為。
就在舒默發(fā)表上述言論的同一天，美國智庫哈德遜研究所舉辦了一場題為“未來美國以色列關系”的論壇，筆者親歷其中。有廣泛美國政府工作經歷的對外關系委員會中東研究高級研究員埃利奧特·艾布拉姆斯是嘉賓之一，他直言美國正在進行著一場反對內塔尼亞胡的運動，白宮在關注加沙戰(zhàn)爭的同時也不斷在攻擊內塔尼亞胡。艾布拉姆斯還表示，他不認為對正處于戰(zhàn)爭中的盟國領導人說三道四是應該之舉。哈德遜研究所中東和平與安全中心主任高級研究員邁克爾·多蘭也在論壇上直言，目前拜登的相關政策是自相矛盾的，既想表現(xiàn)出對以色列的友好，又要表現(xiàn)出對加沙戰(zhàn)爭的人道主義關注。
事實上，不僅僅是拜登政府對以色列的政策自相矛盾，美國國會對以色列和加沙戰(zhàn)爭的聲音也不一樣，比如共和黨的參議院少數(shù)黨領袖麥康奈爾和眾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都認為舒默的上述言論不妥。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哈德遜研究所的那個論壇問答環(huán)節(jié)，竟然非常少見的只有一位提問者，此外別無他人相問，活動竟然提前幾分鐘結束。但論壇結束后，在場的人立即三三兩兩地熱烈討論起來。顯然，在當下的美國，美以關系仍然是一個非常富有爭議的特殊存在。
目前，拜登政府與內塔尼亞胡的關系已經出現(xiàn)明顯裂痕。特朗普執(zhí)政時期，美國對以色列的政策可謂是特別眷顧，比如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并把美國大使館遷移至此，承認猶太人定居點的合法性，提出以有利于以色列的方式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世紀協(xié)議”。但此后，特朗普沒能連任，讓以色列深感失望。而繼任的美國總統(tǒng)拜登，則曾經是以色列右翼勢力和內塔尼亞胡非常不滿意的奧巴馬總統(tǒng)的副手。
這次鬧得沸沸揚揚的華盛頓高層呼吁內塔尼亞胡下臺事件，非常不利于美國和以色列關系的發(fā)展。公開呼吁正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的盟國進行領導人更換，也不利于美國在中東地區(qū)和世界范圍內的形象塑造。事實上，華盛頓這樣做是有先例的，比如1979年年初對伊朗巴列維國王的拋棄，2011年對埃及穆巴拉克總統(tǒng)的下臺呼吁等。
半個多世紀以來，以色列從美國獲得巨大幫助和巨額援助是一個客觀事實，但是在很多以色列人看來，這不能成為美國干涉以色列內部事務的理由。而且，盡管美國仍然是對中東最具影響力的世界大國，但在中東和世界的相對影響力已經呈現(xiàn)出明顯下滑的態(tài)勢，這也是以色列所不會忽視的。今后，以色列會進一步增強相對于美國的獨立性。而且，盡管目前美國內部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聲音日漸響亮，但站在以色列一邊的人更多，其中很多人的影響力和能量也更大。美國一些人希望以色列盡快進行選舉，內塔尼亞胡同樣也對11月份的美國大選結果抱有期待。美國與以色列關系，在去特殊化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