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曉楠：女戰(zhàn)士的冷酷與溫柔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仇廣宇
發(fā)于2024.4.29總第113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3、2、1……扛住了！扛住了！”解說員很激動。
八角籠中，兩位女選手正在激烈纏斗。身穿白色格斗服的選手被身穿紅色格斗服的選手徹底壓倒在地，并被對方用手臂圈住脖子，白衣選手面露痛苦，臉色也變得通紅。這是一次“裸絞”，對于一般選手而言，被這樣“裸絞”意味著遭遇了致命一擊。
然而，白衣選手并沒有放棄。這一回合結束，解說席上也響起了一片驚呼之聲。最終，險些失敗的白衣選手又以驚人的毅力，打滿了剩下的四個回合，雖然最終，她還是遺憾落敗，但她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意志力，令所有看過比賽的人都對她印象深刻。
這是2024年4月14日，UFC(世界終極格斗冠軍賽)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的第300屆數(shù)字賽——“UFC300”中的一場冠軍爭奪戰(zhàn)。比賽中那位表現(xiàn)出色的紅衣選手，正是第一位拿到UFC世界冠軍的中國格斗選手張偉麗，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白衣選手，則是最早在UFC簽約的中國女選手閆曉楠。
在這場比賽之前，人們對多次拿到金腰帶、性格開朗的張偉麗更加熟悉，對閆曉楠則沒有太多的了解。實際上，二人都是UFC賽場上為數(shù)不多的、具有國際頂尖水平的中國女選手。憑借著這一次比賽的表現(xiàn)，堅韌頑強的閆曉楠終于站在了聚光燈下。
賽場內(nèi)的閆曉楠看起來冷靜寡言，充滿戰(zhàn)斗力，而賽場外的閆曉楠和很多年輕人一樣愛美食，喜歡養(yǎng)寵物、看動漫、聽民謠音樂，有自己獨特的幽默感。心思細膩的她，也會關注她所從事的MMA(綜合格斗)運動的發(fā)展。格斗是一個孤獨的行業(yè)，她自己因為經(jīng)常獨自在海外訓練，就顯得更加孤獨，而如今，隨著格斗運動在中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她感到，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似乎也不再是那么孤獨了。
挑戰(zhàn)拳王之路
4月14日閆曉楠和張偉麗的這場比賽，在賽前就格外引人矚目。早在1月11日，UFC官方就公布了二人即將對決的消息，這場比賽也被媒體稱為“中國德比”之戰(zhàn)。
閆曉楠以在UFC草量級排名第一的身份“單挑”張偉麗，二人是同國籍的女性選手，再加上現(xiàn)任“拳王”的張偉麗在中國具有極高的人氣，幾個因素疊加，讓這場比賽在海內(nèi)外的關注度節(jié)節(jié)攀高。比賽當天，拉斯維加斯的T-Mobile競技場上甚至出現(xiàn)了多位名人的身影。而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關于這場比賽的討論也已經(jīng)有了數(shù)以億計的流量。
只是這一切喧囂，在比賽之前，閆曉楠都并不在意，她所有的生活集中于一點：備戰(zhàn)。賽前，為了集中精力訓練，閆曉楠隔絕了社交網(wǎng)絡。在閆曉楠的經(jīng)紀人任中賢看來，閆曉楠一直是這樣一個專注的人。她可以為了專注付出極大的代價。他舉了個例子：在美國做格斗訓練，優(yōu)秀教練的時間是需要預約的，閆曉楠為了讓教練能在有限的時間里多給她上一些課，在不損害身體的情況下，她可以承受每天“幾練”，但是放到其他選手身上，每天“一練”強度就夠大了。“她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比沃匈t說。
促使閆曉楠在這幾年里如此拼搏的心理轉折點，是幾年前一次職業(yè)生涯的低谷期。2021年5月，她輸給了UFC“草量級”的初代冠軍卡拉·埃斯帕扎，這是她成為UFC選手近4年來遭遇的第一次失敗，緊接著，她又遭遇了一次失敗。這“兩連敗”給她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此前，她在UFC將近四年的生涯可謂順風順水，拿過6次連勝，再往回追溯，從小練習散打的她在國內(nèi)也拿過不少賽事的冠軍，這樣的“兩連敗”在閆曉楠的人生中，是罕見的。
沒有哪個頂尖的競技體育選手不介意失敗，而反過來看，挫折也激發(fā)了她想要逼迫自己再進一步的心理。也是從那時起，大部分時間留在中國訓練、只在比賽期才去美國一兩個月的閆曉楠，決定破釜沉舟地帶團隊去美國，接受長期的職業(yè)訓練。
到了美國，閆曉楠發(fā)現(xiàn)，自己進步的空間很大，從戰(zhàn)術動作，到營養(yǎng)飲食，甚至降體重的方式，在各個領域都需要進行調(diào)整。這次“留學”讓她進步顯著，到了2022年，她在UFC的比賽場上再度獲得了勝利。到了2023年5月，閆曉楠在UFC賽場上大開殺戒，首回合就KO了實力強勁的對手安德拉德取勝，這出色的成績讓她在UFC草量級選手中的排名得到了上升，也讓她獲得了挑戰(zhàn)現(xiàn)任“拳王”張偉麗的機會。
巧合的是，閆曉楠的對手張偉麗，這兩年在衛(wèi)冕冠軍的路上也并非一帆風順，同樣遭遇了類似的“連敗”。同樣是在2021年，張偉麗兩次輸給一位風格獨特的選手羅斯，失去冠軍金腰帶，也在2022年拾回狀態(tài)奪回了金腰帶，并在2023年戰(zhàn)勝挑戰(zhàn)者，成功衛(wèi)冕。就這樣，兩位出色的中國女子格斗選手被命運推動，在2024年4月相遇在八角籠中，成就了這一次頗具歷史意義和看點的比賽。
比賽的過程，也正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激烈和激動人心。閆曉楠雖然最終惜敗，但她堅持不被強大的張偉麗“絞暈”，非要打滿五回合，這種不服輸?shù)木褛A得了很多人的尊敬。賽后，閆曉楠回到訓練的拳館，不少外國同行紛紛向她表示敬意，說閆曉楠是他們的驕傲。張偉麗也在賽后夸贊了閆曉楠的實力，“我能感到她對勝利的渴望，感覺她拼了命也要贏下這場比賽，非常有韌性”。
擺過地攤的“八角籠女戰(zhàn)士”
很多人在評價閆曉楠的性格時，會使用“外冷內(nèi)熱”這個詞�！巴饫洹�，說的是她在八角籠中表情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格外專注，顯得冷靜甚至有些“酷”。對于外界對自己或褒或貶的評價，她大部分時間也是平靜接受，并不介意，甚至很愿意主動自嘲�！拔也辉谝獯蠹沂窃趺纯次业模芏嗳诉�是不了解我，因為我的自我展示挺少的。而且，我性格有的時候也挺‘怪’的�！边@個東北女孩，用她獨特的、帶著一點東北口音的幽默語氣描述了自己的性格。
這種自認為的“怪”，可能是一種屬于天賦型選手的、超然的冷靜和自信。1989年6月，閆曉楠出生在遼寧沈陽，是家中的獨生女。小學高年級時，閆曉楠的體育成績就開始明顯高過其他人一截，開始受到教練關注。她的父親是武術愛好者，因此也積極鼓勵她去武校學習。13歲，她到了沈陽武校學習武術套路，后來轉到散打專業(yè)，15歲就進入了遼寧省隊。2006年，年僅17歲的閆曉楠進入西安體育學院，師從著名教練趙學軍，加入了被外界稱為“趙家軍”的散打隊。
在西安體院，閆曉楠的職業(yè)生涯依舊順風順水，也獲得了一些賽事的冠軍。到了2012年，她運動員生涯的轉折點開始出現(xiàn)，因為傷病等原因，閆曉楠開始考慮退役找工作的事。當時，父母希望她回到沈陽，她雖然戀家，但想著北京機會多，工資高，不如先到北京打工鍛煉。到北京后，一開始，她和許多退役運動員一樣，什么工作都愿意嘗試一下，也做過保鏢、俱樂部教練等工作，但很顯然，這些帶不來成就感的重復性工作，都不適合她。
在晃晃悠悠的生涯中，擺地攤居然成了閆曉楠“第一桶金”的來源。2014年辭去保鏢工作后，閆曉楠和朋友們一起用行李箱擺攤賣毛絨玩具，那年國慶假期里，她們在北京798藝術區(qū)擺攤賣玩具時被旁邊撤走的攤位啟發(fā)，決定試試賣棉花糖。為此，她們自己購買原料和機器，學習制作棉花糖，還研究了長假期間的天氣。結果，這個小長假，為她們帶來了五六萬元的收入，此后，閆曉楠還陸續(xù)擺了半年地攤，也攢了一些錢。說起從一名國家一級運動員變成“小攤販”的經(jīng)歷，閆曉楠的口氣還是那樣淡定，她說自己沒什么心理落差：“我精力充沛，就算擺攤折騰自己，也不感覺累�！�
與此同時，閆曉楠也沒放棄自己作為運動員的職業(yè)機會。2015年，閆曉楠偶然在北京的拳館遇見了同為“趙家軍”學生的師兄張鐵泉，并加入他旗下的格斗俱樂部，成為俱樂部第一位女子選手。而張鐵泉正是2010年UFC在中國正式簽約的第一位選手。就這樣，她開始進入MMA(綜合格斗)的商業(yè)賽圈子。在2012年退役之前，她零星地參加過一些綜合格斗比賽，在那時，她就隱約感覺，比起規(guī)則束縛很多的散打，綜合格斗這種直接展現(xiàn)力量的運動，似乎更適合性格直率，喜歡硬拼的自己。但那時，中國的綜合格斗發(fā)展并不順利，像UFC這樣，在全世界影響力極大、擁有十億以上觀眾的綜合賽事，即使已經(jīng)簽約了張鐵泉這樣的選手，也沒有在國內(nèi)大范圍鋪開。因為賽事本身沒有太高的影響力，自然無法給更多的選手機會。
也是在2015年，有經(jīng)紀人介紹閆曉楠參加在菲律賓舉辦的比賽，她也覺得可以試試。很快，在這場比賽中閆曉楠取得勝利，而退役在社會上工作三年的她，又重新回到了體育賽場，只是告別散打，踏入了MMA的國際賽場。到了2017年，那一年，UFC在中國有了大動作，通過舉辦“格斗之夜”這樣的大型落地賽事正式進入中國，也開始更多地關注、簽約中國選手，閆曉楠也在這個大背景之下被UFC簽約，成了UFC在中國的第一位女選手。直到此時，這位“獨狼”一樣擁有硬核氣質(zhì)的女孩，才剛剛開始被商業(yè)賽事所矚目。從此，她踏實地在一場場的比賽中積累戰(zhàn)績，逐漸進入了頂尖高手的“決賽圈”。
講話耿直的閆曉楠并不是一個喜歡給回憶添加濾鏡的人。在她口中，這些高低起伏的經(jīng)歷都顯得順理成章，因為在她看來，這些僅僅是生活給予的、實打實的經(jīng)驗。正是這種冷靜和清醒，讓她在職業(yè)生涯的斷層時間里，依然保持著踏實生活的態(tài)度。也正因此，她等來了在格斗場上的好機會。
感性直率的女孩
熟悉閆曉楠的人都知道，她在生活中和工作中像是兩個人。在熟悉的人面前，閆曉楠會很快展現(xiàn)出活潑幽默的一面。和閆曉楠相識多年的經(jīng)紀人任中賢形容，閆曉楠生活中就是這樣一個“東北搞笑人”。他覺得，無論看起來是外向還是內(nèi)向，性格“real”，直來直去，說話從來不違心，才是閆曉楠身上從未改變的地方。
在生活中，閆曉楠對“家”的依戀是顯而易見的，她是那種少見的、會把家人帶在身邊的格斗選手。多年前，她去北京打工的動力之一，就是讓自己和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當年賺來的不少錢，都用在為父母支付房子的首付上，最近她在美國訓練比賽，也把父母接到了美國，讓兩位老人都在她身邊陪著。寵物也是她家人一般的存在，她在國內(nèi)養(yǎng)了三只狗，出外比賽還帶了兩只陪在身邊。她對動物的喜愛不分種類，小狗、小貓、荷蘭豬、小鴨子甚至小蛇，多“怪”的動物她都喜歡。經(jīng)紀人任中賢感覺，外表酷酷的閆曉楠在動物面前格外感性，她養(yǎng)的小鴨子死了，她都要哭一場。
某個角度去看，閆曉楠確實是個感性的女孩，剛到美國時，她去拳館練習，經(jīng)常遇到十幾個外國女孩，她們經(jīng)常輪流互打作為訓練，而和她互打的不是美國女孩就是巴西女孩，只有她一個中國選手。她曾這樣在直播中跟網(wǎng)友分享自己在拳館的所見：“我一進去就嚇了一跳。那么多外國女人，一個個跟我‘掄’，‘咣咣’地打�！蹦菚r她想，要是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女孩跟她一起練習，會不會就不那么孤獨了？
不過，隨著《八角籠中》《熱辣滾燙》等電影的熱賣，再加上幾次格斗賽事造成的熱度，閆曉楠直觀地感覺到，練習格斗的中國女孩多了起來，她的孤獨感也得到了緩解。如今在中國，格斗也不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那種“野蠻”的運動，而是能夠展現(xiàn)更多的女性力量、女性美的熱門運動�！跋襁^去的觀念那樣，人們覺得練完格斗，女孩就成了‘大老粗’，塊頭很大或者變得很胖。不是這樣的，她們也會變得很漂亮的�！遍Z曉楠說。
如今，這個中國女孩終于在一場艱難的戰(zhàn)役后被觀眾們看見了。不過，即使是面對突然而來的“潑天的流量”，閆曉楠似乎也沒受到太大影響。賽后，她還是很少登錄社交網(wǎng)站看留言，而是把時間都留給了寵物、美食和親人，自得其樂地過著她的日子。她的生活態(tài)度，正如她在UFC比賽時為自己選擇的那首著名的出場音樂《遠走高飛》中所唱的那樣：“路邊那朵薔薇鮮紅得純粹，關掉了手機管他誰是誰，不要去理會是是非非，天亮走到天黑，從不覺疲憊�！�
《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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